2013年1月31日 星期四

陳美雲談兒子吳季剛

陳美雲談兒子吳季剛


 


栽培他的天賦,也栽培他的視野

站在美國國家歷史博物館裡,看著兒子吳季剛為美國第一 夫人蜜雪兒.歐巴馬設計的晚禮,陳美雲心中有無限的感動。
 
二十多年來,面對著兩個截然不同的孩子,自稱只是個平凡家庭主婦的陳美雲,卻進行了一場很不平凡的教育實驗。

在那博物館裡,那件衣服展示的空間最大,整個電視螢幕不斷的播放吳季剛跟蜜雪兒見面的過程。
 
「我覺得這種榮耀不是剎那,而是永恆的,因為世世代代都會放在那裡。」
 
陪著兒子一路走來,陳美雲知道,這榮耀的背後,有多少的努力與不為人知的辛酸
 
從小愛玩洋娃娃的吳季剛,曾因親友的嘲弄而傷心落淚


念大學時為了舉辦服裝秀,在紐約的酒吧門口為客人掛了兩年衣服,
 
只為了熟悉經常來此的服裝界名流。
 
即使成名之後,吳季剛仍每天辛勤工作一、二十個小時
 
因為吳季剛的與眾不同,也曾帶給陳美雲許多壓力
 
別人說這母親真怪,男孩子玩娃娃,不但不禁止,還到處託人幫他蒐集。
 
吳季剛不在乎讀書、考試,一心只想順著自己的興趣。
 
陳美雲雖盡力發展他的天賦,卻也在關鍵時刻堅持,要吳季剛把該有的教育完成


「因為教育會讓人有新的知識、新的想法進來。
 
如果都只在做一件事,你的思想就會空掉,不夠寬廣陳美雲殷殷告誡兒子。

當吳季剛因為蜜雪兒穿上他設計的禮服一夜成名,陳美雲要吳季剛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好好謝謝他的哥哥。
 
因為陳美雲很清楚,「如果不是哥哥這麼按部就班、容易帶,我沒那麼多時間搞你這個小孩,你要謝謝哥哥,
 
她對吳季剛說。
 
二十多年來,面對著兩個截然不同的孩子,自稱只是個平凡家庭主婦的陳美雲,


卻進行了一場很不平凡的教育實驗。

陳美雲談兒子吳季剛:



Jason
(吳季剛)從小就跟其他的小孩不一樣,他不太願意接受傳統的規範。
 
這在二十多年前,整個大環境還是很保守的氣氛下,對我是很大的挑戰
 
我還有一個大一點的孩子,心裡就會設定老大走過的路,好像老二也該跟著走。
 
但事實上,我發現有很大的差異。

老大念的是中規中矩的幼稚園,我帶 Jason 去參觀,他就跟我說:「媽媽,我不喜歡這個學校。」
 
這學校就是要穿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一進去就要學寫字、讀書。
 
Jason
要上幼稚園的時候,剛好有個朋友告訴我,在內湖有家森林幼稚園,我可以去看看。我帶 Jason 去那個學校,他非常喜歡,因為那裡有很多好玩的東西,整個環境就像是一座森林。
 
裡面的孩子都很快樂,每天剪啊、畫啊、寫啊。

後來我想把弟弟跟哥哥放在同一所學校,我比較方便。
 
我帶弟弟去看哥哥學校,不行;帶哥哥去看弟弟學校,也是不行。
 
哥哥覺得髒兮兮的,他不習慣。
 
我只好各自讓他們讀喜歡的學校,他們都滿快樂的。

我一直在想,多久我才能證實,


 


自由開放的教育跟傳統的教育,到底哪一個才是好的?
 
一、二十年下來,我得到的答案是:適合這個孩子的方式、環境,就是好的
 
因為你把一個很有想法的孩子放在很呆板的教育,他不一定能快樂、加分。
 
如果你把一個比較傳統的孩子放到任何學習都要開放、自己去思考的環境,他不見得會做得很好。


 


只愛藝術,不在乎功課

Jason
小學時我跟他講:「你可不可以把成績考好一點?」

 
他就說:「我不覺得一定要像哥哥一樣每天都考一百分,如果他考了九十九分,他就會有失敗的感覺。那我考八十幾分,我每天都有二十分進步的空間。」
 
 
我發現再逼 Jason 也是一樣,但還是給他一個標準,不能太離譜,以國外標準來說,就是至少有個 B。老大初一念完,我們就出國了。
 
因為我發現 Jason 有很多跟人家不一樣的想法跟動作。
 
比如他從小不玩小汽車,也不愛看卡通;他從小就愛玩娃娃,喜歡看平劇、時尚展。
 
後來我才知道,他喜歡看平劇是因為那些衣服很美,那些線條、佩飾他很喜歡。


他很喜歡藝術,但對功課不會要求。
 
那時候台灣的國中有放牛班,我就很擔心,跟我先生講:「Jason 也沒這麼笨,他各種發展都不錯,如果到了中學,因為功課不好被編到放牛班,會影響他心理的成長。
 
還是找機會出國,讓他們有機會去學習新的東西,
 
在語言方面多一些能力,不一定只有念書的路。」 孩子的堅持與母親的堅持 


我在 Jason 身上看到一個很大的特質,就是他很堅持。

他從幼稚園開始,捏捏弄弄的能力就很好。
 
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得到日本紙黏土的教授資格
 
在日本,平均五十五歲才能拿到這證照。
 
在學紙黏土的當中,他同時跟著教他聖經故事的老師學裁縫,因為老師發現 Jason 念聖經時不專心,一直在畫畫。
 
老師就問他:「你在畫什麼?」
 
他說:「我長大要做設計師。」
 
老師就說:「做設計師需要有人指導。
 
這樣吧,你乖乖念聖經,我每個星期撥一天來專門教你畫畫,
 
因為我是學服裝設計的。」
 
後來老師真的每星期一天來教他念聖經,一天來教他服裝設計。

可是不到一年,老師就說他的東西全部被 Jason 學完了。
 
「他有天分,你應該請更高明的 老師來教他。」
 
因為這位傳教士的一句話,我就去加拿大最好的設計學校 Granville Island Design School 找老師。
 
他一路上都很幸運,常遇到貴人。

到了中學以後,他跟一般孩子都不一樣,幾乎都在工作。
 
他自己做娃娃上網賣,第一筆生意就被騙了,東西寄去卻沒收到錢。
 
他再次上網賣娃娃,就學會請人先把尾款寄來,他用尾款去買布。

Jason
在美國念高中的時候,有個機會可以去法國當交換學生,但他不是那麼想去,因為當時他在美國已經有工作。
 
我就跟他講:「你這工作的目標太小了,你要看遠一點,你去歐洲看看不同的東西會更有感覺。」
 
後來他去了法國,去了之後很喜歡,因為那裡有很多東西可以看。

我覺得孩子的天分是要培養的,可是在培養天分的同時, 孩子的基礎教育也一定要有
 
Jason
很小就跟我講,他不需要念太多東西, 可是我跟他說:「我不認同,大學畢業是最基本的。我不要求你考第一名或一百分,


 


基本的學歷、知識、能力一定要有,這樣才不會變成一個只是會縫、會做,卻沒有學問的工人。

奇蹟背後的真相:


 


蜜雪兒的事件就像是奇蹟一樣,但背後 Jason 真的努力了很久。 



 


他到了紐約學設計,想要做一場職業秀,可是他在紐約沒有人脈。 



 


於是他想到一個辦法,他找到一家流行服飾界人常去的酒吧,他就去那邊打工,


星期五、六的晚上就坐在門口幫人家掛衣服 



 


第二年的時候,老闆覺得他很不錯,就讓他進去收盤子、幫客人點菜,後來他就愈來愈認識這些人,建立了一些人脈。
他第一次在紐約辦服裝秀的時候,把我們嚇了一跳,因為他是在紐約的職業秀場作秀,非常難得。
 
當時他才大學四年級,即將畢業,但因為忙著籌備服裝秀,沒有繳交畢業作品,所以沒有拿到畢業證書。
 
為了這件事情,我跟他不愉快很長一段時間,但他給了我一個理由,他說:「媽媽,我們學校有一個魔咒,出名的都不會畢業。 
 
我一定要比同年齡的人更早讓人看到,所以我要在畢業當季作秀。
 
請你原諒我沒有畢業,但有一天,我會讓學校還我一張畢業證書。」
  
蜜雪兒的事情發生後,學校都對外宣稱 Jason 是他們學校畢業的,  其實他並沒有拿到畢業證書。
 
我現在回想起來,真的覺得他膽識很夠,不懂得害怕。 



 


我跟我先生一直都是很緊張,但 Jason 每個步驟都很認真在做。
我自己也是從 Jason 小時候就受到很多壓力,因為每個人都覺得我是怪人,


怎麼小男生要學這些東西你一點都不生氣,還在幫他?
  
記得在加拿大時,家裡擺了Jason 的娃娃作品,
 
有次台灣來的朋友看到就說:「家裡沒女兒,怎麼都是娃娃?」 
 
那一次,我看到 Jason掉淚。
 
為了不讓他再受傷害,我們花了大筆錢,重新裝潢地下室,


 


讓他把作品和工具都移到地下室。他就不必受人嘲弄,他在那裡很開心。

我後來想通一件事:孩子所學的東西,如果不是他喜歡的,他永遠不會快樂,就沒有成就感,那我是不是要揹他一輩子?

 
與其這樣,不如讓他學他自己想做的,他舒服,我也舒服。

Jason
後來曾跟我說過一句話,讓我很感動,他跟我說:


 


 


謝謝妳,媽媽,讓我可以做我自己。」


 


2013年1月21日 星期一

幼稚園大學! 龍應台(28年後回頭看!)

幼稚園大學!  龍應台



這是一篇28年前的文章,各位想想現在我們的教育有教出更能因應社會或全球化的學生嗎?家長們也該多關心一下自己的小朋友,讓他們去撞撞壁吧!總是要吃點苦,磨練一下,否則怎會有應對能力,我們小時後還不都是「放牛吃草」!如今你的能力,EQ有比別人差嗎?---健康管理師


 


這是一班大三的學生:聰慧、用功、循規蹈矩,標準國立大學的好學生。


 


看完期末考卷,批完論文報告,我把總成績寄出,等著學生來找我:零分或是一百分,他們總得看著卷子的眉批,與我印證討論過之後,才能知道為什麼得了一百分或零分。


 


假期過去了,新學期開始了,學期又結束了。 



學生來找我聊天、吃消夜、談功課;就是沒有一個人問起成績的事。有一個成績應該很好的學生,因為論文的注腳寫得零亂散漫,我特意大幅度地降低了他的分數,希望他來質疑時告訴他一個教訓:作研究,注腳與正文一樣重要。但是他也沒有來。等了半年之後,我忍不住了:你們為什麼不跟教授討論成績?” 



學生面面相覷,很驚訝我問了這樣一個問題。


 


我們怎麼敢呢?教授會很生氣,認為我們懷疑他的判斷力,不尊重他的權威。去討論、詢問,或爭執成績,等於是跟教授挑戰,我們怎麼敢?那麼,假設教授打了個盹,加錯了分數呢?或是一個不小心,張冠李戴呢?或者,一個遊戲人間的老師真的用電扇吹考卷來決定成績呢?


 


逐漸的,我發覺在台灣當教授,真的可以“get away with murder”,可以做出極端荒唐過分的事而不致遭到學生的反抗,因為學生被灌輸了二十年尊師重道的觀念;他不敢。


 


有一天,一個淚眼汪汪的女學生半路上攔住了我的車子:有個同學扭傷了腳踝,你能不能送我們下山搭車回台北?我攔了三輛路人的車,他們都不肯幫忙!


 


好吧!於是淚眼汪汪的女學生扶來了另一個淚眼汪汪的人,一跛一跛的,進了我的車。下山只有幾分鐘的車程,可是車後兩個人拼命掉眼淚、吸鼻涕。受傷的哭,因為腳痛,想媽媽;沒受傷的也哭,因為她不知道如何處理這個情況。事實上,這個驚天動地的情況只需要兩通電話:第一通打給校醫,第二通打給計程車行,如此而已。 

我很驚異地看著這兩個女生哭成一團。她們今年廿歲,正在接受高等的大學教育。她們獨立處事的能力,還不到五歲。
 

開始的時候,課堂上問學生問題得不到回音,我以為是學生聽力不夠,於是我把英語慢下來,一個字一個字說,再問,還是一堵死牆;於是改用國語,再問。我發覺,語言的問題其次,思想的貧乏才是癥結所在。


 


學生根用功。指定的小說或劇本上課前多半很盡責地讀完。他能把故事的情節大綱說得一清二楚,可是,當我開始問為什麼的時候,他就瞠目以對——不知道,沒想過。


 


他可以讀十篇愛倫坡的謀殺小說,每一篇都讀精,但不能夠綜觀十篇整理出一個連貫的脈絡來。他可以了解蘇格拉底為什麼拒絕逃獄,也明白梭羅為什麼拒絕出獄,但這兩個事件之間有怎樣的關係;他不知道。他可以說出詩人艾略特對藝術獨創與模倣的理論,但是要他對王三慶的倣畫事件發表意見——他不知道,他沒有意見,他沒學過,老師沒教過,課本裏沒有。 

我愛惜我的學生;像努力迎取陽光的黃色向日葵,他們聰慧、純潔、奮發,對老師尤其一片真情。但是,他們也是典型的中國學生:缺乏獨立自主的個性,盲目地服從權威,更嚴重的,他們沒有——完全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


 


錯在學生嗎? 



當然不是。學生是一坯混沌的黏土,在教育者的手中搓揉成型。從小學到大專聯考這個漫長過程中的種種問題,暫且不談,讓我們看看這些不敢淚眼汪汪沒有意見的大學生正在接受什麼樣的高等教育。廿歲的人表現出五歲的心智,往往是因為辦教育的人對學生採取一種抱著走的育嬰方式。常常會聽到一些大學校長說,我把學生當自己的兒女看待,一派慈祥。他也真做得像個嚴父慈母:規定學生不許穿拖鞋在校內行走,上課不許遲到,周會時要正襟危坐,睡眠要足八小時,熄燈前要洗澡如廁,清晨六點必須起床作操,講話時不許口含食物,夏天不可穿短褲上課,看電影有害學業,看電視有傷眼睛,吃飯之前要洗手,等等等。 



我一直以為大學校長是高瞻遠矚,指導學術與教育大方向的決策人,而不是管饅頭稀飯的保姆,但這也暫且不提。這一類型的教育者的用心,毋庸置疑,當然是善意的,問題是,我們論的時候,用心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實際的後果, 而教育的後果何其嚴重! 這種喂哺式、育嬰式的大學教育剛好吻合心理學家Levy早在一九四三年給所謂過度保護Overprotection)所作的詮釋:第一,給予過多的接觸——“有任何問題,隨時來找我;第二,禁止他獨立自主——“你不許……”;第三,將他嬰兒化”——“乖,早睡早起;第四,把自己的價值取向加諸其身——“你聽我的……”。在這種過度呵護的幼稚教育下成長的大學生,遇事時,除了淚眼汪汪之外又能做什麼呢? 

教育者或許會說:這些學生如果進大學以前,就已經學好自治自律的話,我就不必要如此提之攜之,喂之哺之;就是因為基礎教育沒教好,所以我辦大學的人不得不教。雖然是亡羊補牢,總比不教好。 



聽起來有理。其實是個因噎廢食的邏輯。這個學生之所以在小、中學十二年間沒有學會自治自律, 就是因為他們一直接受喂哺式的輔導, 那麼大學來繼續進行育嬰,這豈不是一個沒完沒了的惡性迴圈?把學生口裏的奶嘴拿掉,我們總要有個起點;大學不做,更待何時?再說,我們對大學教育的期許是什麼?教出一個言聽計從、中規中矩、不穿拖鞋短褲的學生,和教出一個自己會看情況、作決定、下判斷的學生——究竟哪一個比較重要?為了塑造出聽話規矩的青年,而犧牲了他自主自決、自治自律的能力——這是我們大學教育的目的嗎? 

在生活上,教育者採取懷裏抱著走的方式;在課業上,許多教書的人就有用鞭子趕著走的態度。就上課點名這件小事來說。以學生出席與否作為評分標準的老師很多,他們的論點是:學生都有惰性,今天我逼你讀書,日後你會感謝我。 



這個說法也很動人,卻毫不合理。首先,我們不應該忘記,開一門課程最根本、最重要的目的在傳授知識,而不在鈴響與鈴響之間清數少了幾頭牛。照邏輯來說,如果一個學生不聽課就已經具有那門課所要傳授的知識,並且能夠以考試或其他方式證明他的程度,那麼他就沒有必要為了一個人頭點名的成規而來報到。歸根究底,這個成規當初之所以存在,只是為了幫助學生獲取這一門知識——讓我們在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去聽同一個人有系統的講——但是,一個學生,不論原因為何,已經擁有那個知識,那麼要他來作充數的形式就是舍本逐末,也是為師者見林不見樹的錯誤。 



反過來說,一個學生沒有那門知識卻一再缺課,教授當然要淘汰他,但淘汰的理由應該是:你沒有得到知識;而不是:你點名未到。上課出席率與知識吸取量並沒有因果或正比的關係。 



為師者,我絕對贊同;愈嚴愈好。但是那份必須在實質的知識上,不在僵化的形式上。換句話說,教授可以用比較深奧的教材,出比較靈活的考題,指定比較繁重的作業,來逼使學生努力。但他如果尊重學生是一個有自主判斷能力的成人。他就沒有理由拿著鞭子把學生抓到教室裏來;充其量,作老師的只能嚴肅地說:上不上課在你,努力不努力也在你;你要學會如何為自己的行為擔負後果。從小學到高中,我們的學生已經在鞭策之下被動了十二年,如果最後的大學四年他們也在鞭子下長大——他們會長大嗎?畢了業之後又由誰來執鞭呢? 



這種趕著走的鞭策教育貽害極深。學生之所以不能舉一隅而以三隅反,固然是因為在抱著走趕著走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學過如何去思考,有一個實質上的困難使他即使想開始也不可能。 



信仰鞭策教育的人不相信學生有自動好學的可能。於是設置了七七八八的課目,塞滿學生的時間。大一的學生,譬如說,一星期就有三十多個小時的課。大四的課少了,有些系就強迫學生修額外的學分,作為防範怠惰的措施。 



可是我面臨一個巨大的難題。 

文學是思想;每一小時的課,學生除了必須作兩小時的課前預讀之外,還得加上三小時課後的咀嚼與消化,否則,我付出的那一小時等於零。文學,也不是象牙塔裏的白日夢;學生必須將那一小時中所聽到的觀念帶到教室外面、校園外面,與廣大的宇宙和紛擾的現實世界銜接起來。否則,這個新的觀念也等於零。
 

這些,都需要時間與空間,可是學生辦不到。他們的課程安排得滿滿的,像媒婆趕喜酒一樣,一場接一場。他們的腦子像一幅潑了大紅大紫、沒有一寸留白的畫。 



如果怕學生怠情,我們應該增加學分時數強迫學生把身體放在教室裏呢,還是應該加深加重課程的內涵使學生不得不把整個都投入?這是不是又牽涉到一個本末的問題? 



我們如果不給學生時間與空間去思考,我們又怎麼能教他們如何思考呢? 



在國外教書的那許多年,我踏出教室時常有生機盎然的感覺,因為在與學生激烈的反應與挑戰中,我也得到新的成長。在這裡,走出教室我常有被掏空的感覺,被針刺破了的氣球一般。學生像個無底的撲滿,把錢投進去、投進去、卻沒有什麼驚奇會跳出來,使我覺得富有。 



說學生缺乏自治自律的精神,說他們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我其實還沒有碰觸一個更基本的先決問題:我們的教育政策究竟希不希望教出獨立自主的學生來?答案若是否定的,這篇文章便毫無意義,可以燒掉。我是在假定我們的社會有意造就獨立自主的下一代的大前提之下寫這篇檢討。可是,如果這個假定的大前提是對的,為什麼我們在思想的訓練上,還是採取騎著走的方式? 



一方面,學生懦弱畏縮,成績有了失誤,不敢去找老師求證或討論。教授解錯了題目,不敢指出錯誤,大家混混過去。對課程安排不滿,不敢提出異議。不願意被強迫住宿,卻又不敢到訓導處去陳情。私底下批評無 能的 老師、社團的限制、課外活動的規則,或宿舍管理方式,可是又不敢光明正大地對當事機構表達意見。偶爾有人把批評寫成文章,要在校刊上發表——“不必試,會被壓下來!學生很肯定地說,反正沒有用,我畢了業就到美國去!” 



另一方面,作老師的繼續努力強調尊師重道的傳統美德,連學生少鞠一個躬都當作對五千年中華文化與民族的背叛。尊師重道這四個字在歷史上的意義我不去談,在現代講究分工與專業的社會裏,卻很有商榷的餘地。重道毋庸置疑;對知識的肯定與尊重是教育之所以成為制度的基礎。但是尊師,如果指凡”——只因為這個人在這個位子——那就是鼓勵盲目地服從權威。到處都有誤人子弟的師,有不學無術的師,更有招搖撞騙的師;我們有沒有權利要求學生 



學生怯懦畏縮,是他們缺乏勇氣,還是我們迷信自己的權威,又缺乏自信,不敢給他們挑戰的機會? 



我們若真心想培養出有能力慎思、明辨、篤行的下一代,為什麼又懼怕他因為慎思、明辨而對我們的權威造成威脅? 



台灣的大學在師資與設備上,比我自己的學生時代要進步得很多很多。中國學生的聰慧、誠懇,與一心想討好老師的認真努力,常常深刻地感動我。而學生資質愈好,這種幼稚化的大學教育就愈令我焦急難過。辦教育的人,或許本著善意與愛心,仍舊習慣地、固執地,把大學生當自己的兒女看待,假定他們是被動的、怠惰的、 依賴的。 這個假定或許沒錯,可是教育者應對的方式,不是毅然決然地斷奶,而是繼續地呵護與控制,造成一種可怕的惡性迴圈。 



令我憂心不已的是.這些不敢淚眼汪汪沒有意見不知道的大學生,出了學校之後,會成為什麼樣的公民?什麼樣的社會中堅?他能明辨是非嗎?他敢生氣嗎?他會為自己爭取權利嗎?他知道什麼叫社會良知、道德勇氣嗎? 



恐怕答案全是否定的。 



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遠,真心要把台灣治好,我們需要能思考、能判斷、有勇氣良知的公民;在位在權的人必須張開手臂來接受刺激與挑戰。如果我們真心要把教育治好,為這個民族培養出能思考、能判斷、有勇氣良知的下一代,那麼辦教育的、教書的,就不能迷信自己的權威;他也要禁得起來自學生的刺激與挑戰。 



把我們的大學生當成人看吧!給他們一個機會,不要牽著他的手!


 


(龍應台 原載1985/03/14 中國時報人間)